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※這是之前參加徵文比賽的文

※原本享有肉,但後來沒膽

※準備好了嗎?開始囉

 

 

  我第一次遇見遙奈是在一個初春的午後,那年櫻花開得有點早,不過二月下旬就開了滿滿一樹,天氣也還算暖和,他披著薄外套坐在長條椅上,幾瓣妖豔的花飄落於他病弱的身子上。
  那時遙奈還能走路。

  我緩緩走進他,可能是我的腳步聲可能真的太輕,因為當我坐到他旁邊的位子時,遙奈很明顯嚇了一跳。
  遙奈聳起以男生來說過窄的肩膀,清亮的眸子隔著鏡片直視我,但清瘦的身板仍舊妥妥地挺著,一點都不像患病的人。
  「你好,我是喜願基金會的人。我叫做九千歲。」
  「九千歲?好奇怪的名字,與其說像基金會的志工,比較像某種誘拐集團的人。」遙奈把眼鏡推上去點,聲音中的敵意一點掩藏的意思都沒有。
  我記得那些基金會的志工似乎都會帶著『親切』的笑容和『悲憫』的眼神看著人,飽含『希望』鼓勵著別放棄。
  可惜我不會演戲,所以我翹著腳,淡然開口:「因為你快死了,我們的基金會主旨是要幫患重病的未成年孩童及少年完成心願。你提一個吧,我會幫你實踐的。」
  「我的心願……真的能實現嗎?」遙奈的視線盯著繫在我手腕處的錶,「那給我你的錶。」
  我瞥了錶一眼,皮革製的錶帶脫皮、掉漆,錶面的玻璃因為我大剌剌的動作出現磨損、有些刻度還得換角度去看,「不行。」我不懂這種古董錶在遙奈眼中有什麼吸引力。
  「不是說什麼都可以嗎?」遙奈哼了一聲,「騙子。」
  他橫著我一眼,站起身,用類似企鵝的不穩步伐走開。
  真是個壞脾氣的孩子。
  我挑著手錶,差不多了。拍落頭頂的殘花,我往相反方向離開。

  遙奈十七歲,半年前發病的,這病好不了,只會愈來愈嚴重,最後便會死亡。
  只是時間長短的問題。
  一開始遙奈只是容易步伐不穩,後來肌肉出現不正常的顫動收縮,視線模糊。
  有次遙奈在學校跌倒,他的家人才發覺問題,因為他完全沒有伸手去撐,結果摔得很慘。
  他這人本性好面子,似乎一點都不想讓人發現窘境,在看診的時候很努力假裝自己一點事也沒有。
  可惜意志力和生理沒這麼好的同步率,跌跌撞撞地在診療室折返走,指尖也無能和醫生重疊,任誰都沒辦法裝作沒事。
  經過幾次體檢,醫生告訴遙奈他患了小腦萎縮症。
  後來遙奈休學了,他其實還想上學的,但當別人用異樣眼光看著他的走路,遙奈會突如其來地發飆,幾次後他就不再上學。
  半年後我依上頭的命令前來要替他實現願望──說真的,我不怎麼喜歡遙奈,還是坦率有禮的孩子討人喜歡。
  不過工作還是要做,三天兩頭我就會去找遙奈,趕快許完願望、趕快完成,接著拍拍屁股走人,斬斷關係。
  可是問題不在我身上,大概是對我的初印象很差,只要我一叫遙奈,他便扳著臉往回走。
  死小鬼。
  遙奈年紀已經滿大的了,不像之前的小孩子那麼好應付。被給了幾十次閉門羹的我有點不耐,好幾次想跟頭頭說不幹了,然後找一個看來就很天真的乖寶寶作下個客戶。
  但磨著、磨著,我竟然也被遙奈磨出好奇,想去看看那死小鬼脆弱的模樣。
  我大概是自己找罪受。

  連續好幾天沒在外頭看見遙奈,調查後才知道遙奈住院了。
  多倔的孩子。明明到了需要助行器才能行走的階段,依然挺直傲骨子不靠輔助走著。
  結果在上階梯時摔了,膝關節骨裂,門牙毫不客氣斷了一截。
  我看了看手錶,時間說多不多、說少不少,可是再不行動會來不及吶。
  「滾開!通通滾開!」
  才到病房門前,就能摔東西的聲音和遙奈的怒吼,有很多人被趕了出來,其中好像還有醫生。
  被趕出病房的他們窸窸窣窣討論著什麼,接著沒好臉色地各自散了。
  我悄悄從半掩的門進去,病房內擺滿型型色色的時鐘,排列密度高到有密集恐懼症的人根本不敢走進去。
  「時間怎麼……」都不是準的。

  在病床擺弄著賤兔造型鬧鐘的遙奈朝我瞪視,眼白還有來不急收回的泛紅,「要你管!」
  喀啦……我聽見細微的碎裂聲。
  「我們速戰速決,你的心願到底是什麼?」我皺著眉,看著他掛了一大串手錶的兩臂。
 「我的心願,沒人實現的了!」遙奈放開鬧鐘,我注意到他的指尖有些紅腫,上面好像有卡榫的印子,他將鐘面朝向我。
  我把一切接起來了,那些數量多得令人發毛的鐘錶都有個共通點,它們的時間都慢了。
  他希望時光倒流?不對,是──「你希望變回發病前的模樣。」
  遙奈的瞼頰,有一顆小到幾乎察覺不到的淚滴劃過。
  「誰都做不到吧……」遙奈小聲嘟噥道,「騙子。」
  接下來他應該會哭著描述這大半年來的心理路程,為了節省寶貴時間,我應該要不帶感情跟他說不可能。
  可是我卻坐到他床沿,伸出手撫摸遙奈的頭頂,像在對待寵物狗一樣。
  沒有說任何話。
  遙奈詫異地瞠大雙目,我以為他可能要揍我,然而他只是放開鬧鐘、轉去抓住我的衣服。
  一開始是小聲啜泣,後來遙奈乾脆把額頭靠在我的肩膀上,放聲去哭嚎。
  長年以倔強鑄造的盔甲全數剝落,我終於如願以償欣賞到首次放下身段的遙奈。

  墜入一場戀愛能多快?
  僅僅因遙奈一次的示弱,我便陷入了泥沼。

  那天以後我天天都去跟遙奈見面,由於他已經無法走路,出院的遙奈又搬進一間特殊療養院。
  隨著病情逐漸惡化,遙奈的脾氣也越來越差,我今天去和遙奈見面時,看見他把看似父母的人轟出去。
  可能是提及安樂死的事吧,遙奈說與其苟活寧願有『尊嚴』的死。
  「『也許明天就會有解藥』,為人父母都希望孩子能活下去,所以才這麼欺騙自己的。」我熟練坐到遙奈床邊的塑膠椅上。
  遙奈瞥了我,他不戴眼鏡了,視力都惡化成那樣,帶眼鏡也沒意義,「我討厭沒來由的希望。」對我語氣倒收斂很多。
  「明明只是個小孩子,別這麼悲觀。」我挑起一抹笑,和真正的他相處久了就曉得只是個彆扭的孩子,嘴往往比思考快、毒。
  「少囉唆。」
  他是個不善表達真心的稚嫩孩子。

  我和遙奈大概算在一起了吧!雖然沒說過情話,每次見面也大多各做各的,頂多偶爾有一句沒一句地閒聊。
  但我卻很喜歡這樣恬淡的氛圍,就只是兩個人靜靜坐在一塊,不再談『許願』、不再看手錶、不再細數我們還能在一起的時間……好像這麼做,終結永遠都不會到來。

  「時間到了吧!」
  一天晚上,我爬上他的床,令遙奈的頭側靠在胸膛。閉著眼享受我撫觸的遙奈突然說道,語氣異常的平和。
  我停下梳理遙奈瀏海的手,那孩子怎麼知道?
  遙奈吃力舉起乾瘦的手,覆在我的手掌上,「從小我的直覺就很靈敏。第一次遇見你時,我就大約有底了。在怎麼說,普通的志工哪有那麼多時間和耐心陪我耗?」
  「我的身分、我的手錶,還有今天是什麼日子……你都知道了?」
  我那支像歷經摧殘的皮革手錶其實是倒數遙奈壽命的死亡之鐘,而今天──是遙奈壽命的最後一天。
  一年了,我居然待在同一個人身邊一整年了。
  「原來我一直在想,假如我拿走那支錶,把指針回轉……我是不是就能活久一點。」遙奈自嘲笑笑,「我果然是小孩子,許的願望老是這種看起來就根本實現不了的願望。甚至連……也說不出口。」
  「不過,我現在已經想好願望了。」遙奈直直看向我,視力已嚴重衰退的雙眸仍舊清亮,「九千歲,我希望你永遠都不能忘記我。」
  「遙奈……」我不可能忘記你。
  「話說你也陪在我身邊一年,氣氛都像老夫老妻了,那句話我卻從來沒說過。」不待我回應,遙奈就率先把臉轉開,「九千歲,我很──」
  語斷,遙奈沒有把話說完,永遠都不可能。
  錶盤上的指針停止走動了。
  我把遙奈扶回仰躺,整理好有些凌亂的被子,輕輕吻上他冰冷的額間,眼淚就滴落到他再也不會睜開的眼皮上。
  讓遙奈能舒服的離開是我送的餞別禮。
  「晚安,遙奈。」

  我們都太彆扭,沒人肯先拉下面子把愛說出口,我現在還是不確定我和遙奈之間的關係究竟是戀人,還是什麼其他的。
  遙奈,我愛你。你愛我嗎?
  如果我當初把錶給你,會怎麼樣呢?
  可惜答案永遠消失了。
  第一次。我以前總把手錶當做事的一種衡量標準,現在是第一次討厭起它來。

  我下一個客戶是年僅八歲的小男孩,他患有骨癌,但是個好孩子,每次化療總是笑嘻嘻的,乖巧懂事地不讓家人擔心。
  跟遙奈完全不一樣。
  上緊發條,指針再度轉動。
  錶帶一如往常的破爛,但我幾天前在內側燙了一個名字。
  那個名字會緊緊貼著我,總有一天應該會轉印到我的血肉上,讓我千百年都不會忘記那個倔得跟什麼一樣的死小鬼。
  「你好,我叫作九千歲,是喜願基金會的志工。」
  原本看著月下櫻花的小男孩轉過頭,直視著我,眼中盡是好奇。
  「我能幫你實現一個願望,來,許願吧!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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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未虹(Re:D)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